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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大卫:日本文化中的重要价值观
作者:发布日期:2018-03-31点击数:

路大卫:日本文化中的重要价值观

 

2018329日下午2点半,路大卫教授在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二楼报告厅做了主题为“日本文化中的重要价值观”的讲座。他的此项研究是建立在博士论文的田野调查以及过去数次在日本的回访工作之上,已经出版成书:《日本日常生活中的宗教》(Religion in Japanese Daily Life)。


陆大卫教授讲座中

路大卫教授首先从一个个案引入问题:安东尼·米内利是一位工程师,他曾帮助日本的东丽工厂安装特种机器。19272月,他自杀身亡,原因无人知晓。时至今日,该工厂的经理和职工仍然会去祭拜他的坟墓。为什么?有职工说,这是一种追思,又是一项“义务”,因为米内利是工厂的“大前辈”(daisenpai)。也有人说这是为了避免米内利的亡灵变成孤魂野鬼,而给工厂带来灾祸。米内利犹如工厂里员工们的“祖先”。这并不是对米内利的“崇拜”,祭拜他的人也无需相信死后是否会有来世。

路大卫教授由此提出了四种日本文化中的主要价值观。1.“纪念”,对人与事物的追忆;2.“敬长”,在家中体现为尊老,或者在家里设立神龛;3.“对不洁的畏惧”; 4.“安全与保障”,人们实践某些仪式,是寻求安全感的一种手段。而这四项价值观也是彼此交织,相互照应的。这四项价值观不仅体现在宗教活动中,在非宗教生活里也有迹可循。这并不是说后者是前者的世俗化表现,实际上二者都包含着潜在的文化观念。宗教是他研究的出发点,也是他日本文化研究的路径。

祭祖是日本宗教生活的重要环节。日本宗教是神道与佛教的混合产物。神道是对自然众神的崇拜,包括山川河流,丛林鸟兽等等;而佛教仪式则针对逝者。多数日本人在其生命的早期,多实践神道的仪式,例如生孩子;佛教多出现在葬礼与追忆逝者的活动中。传统上,家庭中的长男负责祭祖,而现在则没有了性别限制,但是多数还是由长子负责。通常由亡者的妻子或者儿媳来施行祭祖仪式。祭祖可以是在家中的佛龛,也可以为逝者上坟,或者在特定的节日中进行,例如盂兰盆节。家庭中祭奠亡灵的佛龛上会供上鲜花和食物。上坟的时间通常在春分秋分之时,家人在坟前向死者祷告或者诉说身边发生的事情,就像中国的清明节一样。路大卫探讨了人们这样做的原因。有些人只是纯粹地因袭传统,到了特定的时节,就该去上坟了。有人认为不祭祖是一件羞耻之事,别人会说你是个不孝顺的人。此外,一部分人表示,我现在祭拜先人,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也可以为我这样做。

根据田野调查问卷,路大卫得出了以下结论:只有18%的男性和29%的女性表示自己相信死后世界的存在,29%的男性和40%的女性相信死后有灵魂存在。他又选取了100人做具体的研究,却发现了与问卷不一样的答案。36人认为有死后世界的存在,28人表示不知道,36人认为死亡就是终结。他进一步询问有关于天堂和地狱的问题,在那些认为死后有灵魂的人当中,7人认为没有天堂和地狱;在那些认为“死亡就是终结”的人当中,2人觉得存在天堂或者地狱;而表示“不知道”的人中,9人觉得可能会有天堂或地狱。因此,人类学家对问题的设置可能会影响到受访者的回答,当你问到具体的问题时,受访者有时会改变他们的主意。

为什么人们一边否认着有死后世界的存在,一边又践行着祭祖的仪式呢?人们的动机各不相同。祭祖可以让逝者收益,生者在帮助他们死后的生活。有人也害怕如果不这样做,会遭到先人的报复。他们或者出于对生前所行之事的内疚或后悔,或者是为了感谢亡者过去对家庭的贡献与恩惠,以获得他们的精神上的庇佑。有些人则是为了铭记死者的德行,以规正自己的行为。

在讲座的后半段,路大卫又具体介绍了他所关注的日本文化中重要的四种价值观。

一、“纪念”

祭祖仪式的重点不在于祖先是否存在,或者死后世界的观念,而是对某个人的记忆。祖先更接近于是日本人的一种情感。一位叫山崎的先生将会继承父母的佛龛,他也会做一套祭祖的仪式。他的观念里不存在一个死后世界,“祖先们”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他在佛龛与老人的坟前祷告,为的是反省自己的生活,审视自己的未来。同时,他们祭祖是面对那些在自己记忆中的家人,而不是离自己非常遥远的“祖先”。

“来处”或者“籍贯”也是他们的重要观念。童年的记忆深刻影响了日本人的成年生活。他的一个日本邻居说,之所以买现在的房子是因为这里的蛙鸣勾起了他的童年回忆。在日本,母亲会将孩子的脐带保存在一个盒子里,这是孩子与母亲联结的象征。女儿出嫁后,母亲也会将脐带交给她,证明她与娘家的联系。写日记也是一项普遍的传统与习惯,人们记录自己的过往,以便将来能够回顾。日本人也热爱摄影,但是照片的重点不在于去到的风景,而是那些经过的地点。照片的主题通常是车站的站名,旅店的名字。

二、“敬长”与“年龄”

日本社会中有“前辈”(senpai)与“后辈”(kopai)的严格区分。一个中学的网球社团中,一年级社员通常只能在一边观看,二年级可以去捡球,三年级才能参加比赛。在职场中,工龄长的人会被视为前辈。人们可以从制服上的编号看出一个人的工龄。有时候人们需要猜测对方的年龄,以便判断自己的相对位置。例如,人们会问你年轻时最喜欢的流行歌是什么?你的生肖是什么?

在年龄位置的划分上,日本还存在着特定的仪式。7岁,5岁或3岁的孩子会去神社参加特殊的“净化”典礼,这被称为“7-5-3 Shichi-go-san)。20岁的日本年轻人要过成年礼。他们可能会被邀请去参加市政厅会议,在那里听市长有些“无聊”的演讲,年轻人将此视为一份来自成年的礼物。没有上大学的年轻人可能会去神社进行他们的成年礼,在职场中,上司也会给他们成年的祝福。年纪更长的人,还会遇上自己的“厄年”(yakudoshi),在这一年中会遇上不好的事,最为主要的节点是女性的33岁和男性的42岁。由于女性的厄年比起男性要早,因此55%的女性仍然相信“厄年”的说法,而只有45%的男性仍会如此。一个年龄组的人可能会一同前往神社消除厄年的灾祸。

三、“洁净与污染”

“洁净”与“污染”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定义。神社是一个有着严格洁净观的场所,在人们进入神社之前需要洗手。而神社的祭司会被邀请去外面做“净化”仪式。在英文中,会有“洁净”与“污染”的二元分类。日本的神道教则是一种三元的分类。“harai”是欢乐与吉祥的状态,例如新年;“kegare”是污染的状态,如葬礼,生产,月经或者受伤等与血和死相关的情景;“ke”则是一种平常的中性状况,介于洁净与污染之间。而这样的三元分类在空间与时间中均可应用。

日本人的洁净观体现在各个方面。对二手物品必须清洁;家庭成员使用个人的碗筷,绝不混用。为了隔绝污染,日本人对于“包装”非常重视,他们将对礼物等物品的包装,延伸到人的服饰与语言之上。穿着浴衣时会在腰间仔细缠上绑带,说话的时候也非常委婉,将语义“包裹”在“语言”之下,因而显得得体而有礼貌。

日本的房屋结构是洁净分类的集中体现。进门之后要在玄关拖鞋,入口处成为了一道物理的界限,产生了“内外”的概念。在榻榻米式的房间内不能穿鞋,以保持空间的洁净。在传统的正式房屋中,家中会设立一座“壁龛”(tokonoma),背面挂立轴,前面摆放插花,这是家中的一处神圣场所。进入一间房屋,正如进入一座神社那样。

而房屋的内部被视为“洁净的”,因此过去厕所被设在屋外。在现代的房间中,厕所被移到了内部,因此需要将其与房间其他部分区隔开来。例如,人们会在厕所用专用的拖鞋,厕所里的东西不能拿到外面。在日本的房屋中,洗漱区和厕所是分开设立的,以便能够划分出一个过渡区域。日本还存在着“鬼门”(kimon)信仰,他们相信“鬼门”是各种邪恶鬼魂出入之处,因此会在房屋设置保护措施。日本人将洗浴看成是身体上的净化过程,并且将浴室保持得非常干净。

由此,“浴室”,“玄关”,“神龛”和“鬼门”形成了几组彼此呼应与对立的关系。身体上有浴室和玄关两个层面,精神上有神龛和鬼门两个层面。其中,洁净的、内部的场所为浴室和神龛,而污染的、外界的场所是玄关和鬼门。即便过去原本被放在房屋外部的污染场所进入了房屋内部,但是人们还是运用了新的方式去保持一种隔离。

四、“安全和保障”

路大卫教授以一间工厂的安全观为例,从宗教与非宗教的两个形式说明了在日本社会中存在的这个观念。

在新年到来之际,工厂的职工们会去神社祈福,祈求工厂在新的一年中的生产能够顺利。而在工厂内部则挂有许多“安全标语”,员工们被要求集体背诵这些警示语。“安全第一,质量第二,生产第三”称为工厂的座右铭,“安全第一”被放在最高的位置。这样的安全意识远远超出其英国的同行。

最后,路大卫将这四种价值观比喻成为“万花筒里的珠子”。当我们转动万花筒的时候,珠子会组成不同图案,而这些文化的观念也是如此,当文化“转动”之后,原本独立的元素幻化成各色的形式。我们也从这些表面的文化现象,发现那些深层的文化模式。日本文化也如世界上所有的文化那样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然而日本的这些价值观却又可以长久地维持下去。所以当我们拨开表层的那些变化之后,就能看到久已存在的文化深层的价值,而这些恰恰是规约着人们的行为动机的日本文化之内在一致性。他还认为,多数时候人类学家并不善于探讨文化变迁,人类学中传统的理论模型,例如结构-功能主义,将世界描述为一个静态的社会。他认为这样的视角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区分文化中的连续性与变化,并且他推测许多文化的重要价值观并不如表面现象那样变化得如此迅速。而这样的视角,也可以应用于中国文化中价值观的研究。

路大卫教授答同学问

在交流环节中,路大卫教授回答了自己在日本的田野调查方法。他与妻子在日本居住了两年零三个月,这是他田野调查的基础。通常在田野调查中,研究者会将访问与问卷放在调查的最后阶段,以获得量化的数据。而在他将这个环节提前了,因为他的邻居和受访者们并不能理解一个无所事事成天到处“做客”的外国人在他们身边做什么。于是他在调查的第六个月时将调查问卷发给了他们,这样人们马上就明白了他正在做调研。他将调查问卷比喻为人体的骨骼,这是一个基础的框架;但是最有意义的部分是人体的血肉——而这来自于对人们的访问,你从中能够了解到他们的态度、情感、动机与经验。最终共计667人填写了调查问卷,他从中选取了100人进行进一步的访谈。

 

马珂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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