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大学第十届(2018年)民族学人类学田野调查暑期学校讲座纪要
讲座题目:《多样性演变——中国西南的环境、历史与民族文化》
讲座人:尹绍亭
讲座时间:2018年7月24日星期二16:00—17:30
讲座内容整理人:杨鹏、薛敏
统稿:杨鹏、薛敏
2018年7月24日下午,云南大学第十届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生田野调查暑期学校的第三讲在云南大学文津楼A座A报告厅开讲,本次学术讲座的主讲人是尹绍亭教授,主题:《多样性演变——中国西南的环境、历史与民族文化》。本场讲座的主持人是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马翀炜教授
主讲嘉宾简介
尹绍亭,1947年生,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曾任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筹备负责人,云南民族博物馆副馆长、研究员,云南大学人类学系系主任,人类学博物馆馆长,云南省文史馆馆员。代表性研究成果有《人与森林——生态人类学视野中的刀耕火种》等10种中、英、日文专著和百余篇论文、译文。领导并参与了云南民族博物馆建设,主持建设云南大学伍马瑶人类学博物馆和影视人类学实验室,主持建设了5个民族文化生态村和3个乡村社区博物馆。
讲座内容提要
中国西南地区是世界多样性富聚区之一。多样性深刻地塑造了各地历史、环境和民族文化的走向和进程,而历史、环境和民族文化反过来又给予多样性巨大影响,两者的互动,演绎了环境、历史、文化的复杂过程。尹绍亭教授从环境人类学、环境史的角度,论述了西南地区多样性内涵、多样性的生态意义、多样性衰变及其后果、多样性保护与生态文明。认为重视多样性及其演变研究,对于认识和理解自然和人类相互关系、对于认识理解民族文化的变迁,对于历史经验的总结和借鉴,对于当代生态文明建设和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均具有积极意义。
讲座内容
一、西南地区的多样性
多样性及其演变是世界各地环境史普遍存在的现象。多样性包括生态环境多样性、生态系统多样性、生物多样性、族群多样性、文化多样性等。中国西南地区是世界上多样性最为富集的地区之一。尹绍亭教授从生态系统、生物、民族、文化四个角度展开对西南地区的多样性的讨论。
1.生态环境与生态系统多样性
西南地区特殊的自然地理条件,形成了形态各异、尺度大小的生态环境。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它们各具形态,生生不息,演绎着共生共荣的自然史。
2.生物多样性
生物多样性又称物种岐异度,是指在一定时间和一定地区所有生物(动物、植物、微生物)物种及其遗传变异和生态系统的复杂性总称。它包括遗传(基因)多样性、物种多样性、生态系统多样性和景观生物多样性四个层次。西南地区是世界生物多样性富聚区。
3.民族多样性
当代西南民族的来源,最早有氐羌、百濮、百越等几大古老族群,而后相继有汉、苗瑶、蒙古、回、满等族群进入,形成了集聚与杂居并存的分布局面。“集聚”、“杂居”都存在“生态位”的划分和选择。
同时,尹绍亭教授从平面分布和垂直海拔分布分析了西南民族的多样性。他指出,族群垂直分布,不同族群居于不同的生态位,分散了人口压力,平衡了自然资源的分配和利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为争夺资源而发生的矛盾和战争。
4.文化多样性
文化的多样性源于族群多样性。在西南各民族中,有人类所创造的所有采集狩猎农耕畜牧类型、所有原始传统的交通方式、所有原始传统的聚落形态和民居建筑、所有原始和传统的食物加工方式、种类繁多异彩纷呈的原始和传统的民族服饰等。尹绍亭教授指出,西南地区众多族群及其支系都具有独特的社会组织、制度和风俗习惯,传统的社会形态远远不止进化论所划分的原始社会、农奴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几类。同时,他认为,除社会形态之外,文化多样性还体现于各民族的宗教信仰、文字古籍、节庆祭祀、诗歌传说、歌舞戏剧、文学艺术等方面。
二、多样性长期保持的原因及其生态意义
1.环境闭塞
直至20世纪50年代,西南高山深谷里的交通,大多还是悬崖峭壁上开凿的天梯栈道、峡谷激流上架设的竹藤溜索吊桥。交通因自然和人文因素长期受阻,人口数量和密度一直维持在较低水平,西南的环境和社会之所以长期保持“原生态”状态,各种多样性之所以能够长期繁盛不衰,与此关系密切。
2.“瘴疠”肆虐
据20世纪50年代的调查,西南地区的瘴疠或瘴气主要是疟疾、鼠疫、天花、霍乱等的传染病群。瘴疠不仅严重危害外来人群,土著居民亦常因传染病爆发而大量死亡。
3.族群壁垒
西南生态环境的多样化和碎片化,不可能形成大的政治共同体和大文明体系,却利于促进族群的分化、变异,利于小而丰富多彩的文化类型和形态各异的小国寡民的产生。长期的族群壁垒和险恶的生态环境一样,对于阻止历代王朝的直接统治图谋和东部移民的进入,同样发挥了重大作用。
4.文化适应
人类的适应是人类与自然的最基本的关系。人类对于生境的适应,有遗传和生理的适应,但主要是文化的适应。西南地区各民族的文化适应可谓丰富多彩。尹绍亭教授为学员们提供了三个代表性例子:傣族等的热带低地生态适应方式。热带、亚热带山地民族的森林生态适应方式。藏族等的高寒山原生态适应方式。
三、社会变革与多样性衰变
最近70年,西南也和中国广大地区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言而喻,变化动力主要来自外界,来自国家社会主义改革的巨大能量。
1.政治体制改革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西南地区建立起全国统一的省、区、县、乡、村行政体制,实现了中央政府的直接统治。在少数民族集聚区,则在大一统的体制内建立相应的民族自治的区、州、县、乡,让少数民族当家作主,行使自治的权力。西南地区长期存在的不同地区独立、半独立的状态和各民族传统社会制度至此全部终结。
改革利于保障国家统一、巩固国家政权和国防、促进社会和经济发展。但各民族传统社会组织的颠覆已然对传统文化体系、包括文化生态体系形成强烈冲击;“落后生产力”的改革与取缔打乱了各民族千百年来形成的多样性的适应系统,干扰了人与自然的平衡和谐,地方传统知识迅速流失。
2.社会主义改造
为了彻底改变各民族原有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西南地区首先进行了政体变革,接着实行合作化、公社化改造,并先后发动了“以粮为纲”“以钢为纲”的大跃进、学大寨、文化大革命等运动,改革开放之后则又实行家庭承包连产责任制等一系列改革。经过诸多激烈的革命、运动和改革,各民族传统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被迅速改变和淘汰,以内地社会经济为标杆的同一化取代了各民族传统社会的多样化。
3.资源开发
西南地区的矿产资源、植被资源被过度开发,致使资源枯竭,生物多样性锐减,病虫害频发,污染加剧,气候变异,水源干涸,酿成种种生态灾害。
4.改善环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修筑了通往各个边境地区的公路,西南地区的原始交通状况得到极大改善。同时,国家组织“中央防疫队”、“民族卫生工作队”奔赴西南地区,大力开展瘴区的卫生防疫工作。
5.人口增长
西南几个省区1950年代人口都在2000万以下,据2015年统计,云南人口4742万,广西4796万,四川8204万,贵州3530万,重庆3017万,均为1950年代各省区人口的大约3倍。
四、多样性保护与生态文明建设
生态环境及其生物多样性是物质世界丰富繁荣的根基,是形成人类社会经济文化多样性的源泉和可持续发展的保障。而人类社会经济文化是否能与之适应,而不是走向人类中心主义、政治中心主义、物质心中心主义、发展中心主义的歧途,将不仅对自然环境,也将对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产生重大影响。
尹绍亭教授指出,20年来,我国国家层面的生态观发生的显著变化:
1.建立“自然保护区”。
2.建立国家公园。
3.遗产保护。
4.实施“天保工程”和“退耕还林”工程。
5.生态文明建设。
五、总结
1.多样性是人类和自然的基本禀赋,它深刻地影响着人类和自然的历史兴衰。
2.中国西南是世界上多样性最为富聚的地区之一。多样性的变迁,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西南历史和环境演进的过程。
3.对于环境史研究,多样性视角不可或缺。多样性作为一种方法论,既可以用于大区域的考察,也可以用于小地域精细化的研究。
4.本文多样性角度的考察,作为一种方法论追求,还需要更多的研究实践和探索。
六、提问答疑环节
来自美国哈佛大学的洪泽同学提问:
问题一:关于偏僻地方民族的适应问题,科特认为是政治适应,您认为是生态适应?
回答:产生民族适应问题有多方面的原因。据历史文献记载,历史时期出现有诸多的历史现象。一些民族的迁徙,是为了逃避赋税、战争和强势民族的挤压。而也有很多民族迁徙是为了寻求新生存资源、自然资源,比如说,有的民族因为自然灾害降临不得不迁徙,有的因为疾病、疫情发生而迁徙,而有的是因为鬼神观念因素影响而迁徙,像拉祜族等,如果他们生病了,就认为这里有鬼作祟,所以他们认为必须要搬家。我们的很多国外学者存在很大误区,在他们的思维定势里边,认为中央王朝总是对边境、边疆不断的侵略和挤压,总认为汉族和少数民族存在着对立的关系,他们从这样的思维出发,就会得出一些偏见性的理论观点。这种思维定势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存在的东西就有它的道理,它掌握的依据有它的事实支撑,但是这并不是全部。因此,我们研究的东西,一定要从它的事实、资料(文献资料、田野调查资料)出发。如,我认为,斯科特的佐米亚划分就存在问题,这个地方的多样性非常复杂,并不是如他描述的那样,那是一个统一的地区。因为,不管是从经济、政治、文化、生态的哪方面出发,它不可能被一个模式完全概括。
问题二:判断一个文化行为是不是适应环境,这个客观标准是什么?
回答:在我们的研究里面,没有所谓的客观的判断。格尔茨说:“人是悬在由他自己编织的异域之网上的动物”。所以,人类学/民族学的研究不是寻求科学规律的研究,人类学/民族学更注重的是寻求异域的解释。关于异域的解释,在人类学的研究中曾经出现过客观与不客观、主位与客位这样的很多争论。当我们去了解一个文化现象的时候,我们是纯粹的旁观者,是客位的研究者,是客观的看待者,还是一个与当地的互动者。所以,作为研究的内容,田野调查的内容,我们不能用客观的东西去判断任何事情。首先,我们应该做的是,尊重主位对事物的解释,比如,遭受瘴疠的地区的人对瘴疠的解释,藏族人自己对一妻多夫的解释(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生存的需要,这种生活方式更能集中他们自己的财富,家庭会更为和谐,经济会得到更好的发展)。其次,作为一个学者,在尊重主位解释的基础上,根据自己所学知识加上更多经验的比较,再做出第二次、第三次的解释,深层次的解释。这样的解释,依据的是我的田野调查,主位的感受,以及我知识的积累形成的一个综合性的东西,这样我最终完成了我的解释。但是这样的解释是不是客观的?不能说是客观的,因为在我们的研究里面,没有所谓的客观的判断。(备注:尹教授补充说道,因为学科背景的不同,我的意见你也可以参考,也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你的看法也不存在客观的我对你不对的问题,我给的只是基于我这个学科背景的思考。)
问题三:少数民族对于疾病没有适应只有忍受么?
回答:少数民族对于疾病的适应,有自己民间的一套知识体系,甚至是一套医药体系。现在就存在民族医药、民族植物学之类的文化。为什么我们要提倡尊重地方性知识?不同民族对待疾病的方法来说,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一套治病防病的体系,它是这个民族在这个地方千百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性的东西,他们在自己可以为自己治病的情况下可以积极为自己救治、防治疾病,对当地是有效的。如,傣族大多生两个孩子、屠呦呦凭借汉族传统医药与现代医学科技结合获得诺贝尔奖。但是,从科学的普适性上来看的话,有一些民族医药知识缺乏文字的记载,是凭经验时代相传的,民族医药不一定有效。
最后,建议同学们多关注生态,学习借鉴康克林学者在菲律宾对哈努诺族进行田野调查所得出的“民俗分类”的思想,多去关注民族学/人类学对生态、文化与发展的观点和思考。
尹绍亭教授为学员们分享了一场精彩的讲座,为学员们提供一个从多样性角度出发去研究环境史的方法,并鼓励学员对此有更多的研究实践和探索。